她那时还是坐在丁雅立客厅的沙发上,端着已经专属于她的玻璃杯和专门为她买的她喜欢的红茶,“不用着急。你想想,就算卖了,往下钱恐怕还会继续贬值,还无处可去,白白放着。这个通胀的问题,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。”
丁雅立点点头,认真地望着她。
“再说了,这房子有一半毕竟是盛东声的,现在你们离了是离了,他抓是被抓住了,可还没有判。你要是着急公开处理,无论他被判个什么,你都惹了一身的麻烦。他要是真的被判了死刑,那这房子都还有的争,一半是他的遗产!你要分,他的父母亲人恐怕也要分,他一家子人又多!虽然说真的闹起来就由他们争,人多了你就拿你的部分走更好。但现在卖了,人还没死,那些盛家的亲戚,不来找你折腾?等你说要卖、在卖和真的卖了,都会来找你闹的。”
她说完口渴,端起茶杯呷。丁雅立倒是哈哈笑起来,“虽说是亲戚缠人麻烦,可我在盛家本来也没有什么,既没有积欠人家,也没被人欠账,倒不如早点‘卷款携逃’,来得干净!”
卷款携逃——她此刻站在十字路口别人家花园深处的浓荫之下,望着空荡的路口发呆——丁雅立居然说“卷款携逃”!她那天熬了一个通宵,在丁雅立面前是强打精神,刚才说了一堆话自己都理不清逻辑,这时候听见这四个字却像是遇见晴空霹雳正打在心头一样,吃一惊,差点儿没法把茶咽下去。
“你——”
“嗯?”
“你想去哪儿?”
当时昏聩,现在微醺,怎么也还原不出当初自己的语气。也许很真诚,也许还有点儿受伤,像一只小鹿,有一双忽闪忽闪、满含泪水的眼睛。
而当时,丁雅立听完了她的问题,愣愣地道,“你怎么就当真啦?我开玩笑的。”
是那时候自己才反应过来。
是这时候自己才彻底承认,那不是死刑,不是绝症,那些都不是,丁雅立才是,自己在丁雅立身上倾注的不该倾注的爱才是。
丁雅立不是毒药,不是放射物,是自己在饮鸩止渴。投入一份无望的爱是错误的,只是反应过来的时候总是太迟,又不肯抽身退步,一定等到最后一刻宣判,一定等到棺材板,一定等到自己含泪觉得自己可怜可笑可叹。
汤玉玮裴清璋已经走了,丁雅立或许迟早也会走的。
自己呢?
暖风过,春天才落叶的香樟,此时落下了第一片叶子。
第四十八章
汤玉玮以前印象中的香港,总是以海和岛为主,山只是一种模糊的存在。有是有,不至于否认有山的事实,可这种存在总是很虚无,她没亲近、靠近过那些山,甚至干脆就没在乎过。
这次不一样,这次她总是盯着烈日炎炎从蜿蜒的道路一路上山,到医院去。沙宣道也好——“沙宣”?她习惯叫那人沙逊{82}了,她以为自己和这贪婪犹太商人的细微关联应该仅仅存在于上海,谁知道到了香港还有,现如今想想在华懋饭店那些日子——夏力道也罢,无论有没有交通工具,上去下来的路在香港的烈日之下都够折磨人。
那得忍着,毕竟能住进来就不错了。
下船的当天,车在码头接,把本来就疲倦的陶静纯直接送上玛丽医院,一路都有专人负责办理手续,也有专人带来重要的医生与病人、病人家属还有她这个家属的家属见面,还有护工——中年妇女,居然还是常熟人,进病房未几久,就和陶静纯聊起了家常——这时候,那一路陪来的男子提出,去房子那里看看吧,有车,我们很快就回来,“我也不能动你们两位女士的行李。”
是啊,说得这么说,要有绅士风度,要有礼貌。
她觉得有点阴森,便回想自己当初干差不多的事情的时候,是不是也一样阴森。
住的地方离石塘咀蛮近,但是僻静,是一排骑楼中唯一的独栋,二楼三楼推开门都有铁栏杆包围的露台,相当漂亮和凉快,当然也便于监视。男子说往上往下各是什么地方,哪里哪里有什么,说香港大学还未彻底搬回来,应该短时间内都是僻静的,说骑楼二楼三楼都是她们住,一楼是房东的药铺、四楼五楼是房东的仓库和住家,房东的租约签的是三年,第一年的房租已经付清——和入院预缴的住院费一样——告诫过房东不可涨价,大可放心。
最后当然还说了,渣打和汇丰各在那里,存折在这里,已经到账,可以去取用了。
她说了一句谢谢,他说了一句客气。她麻烦他用车把裴清璋送回医院,自己留下收拾东西,再去置办别的东西,他说好。
从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。无论是凭栏吹夜风还是骑单车上山,买菜买药取钱取信,她总能找到两三个跟着她的人,但再也没有那个人。
有时候——意识真的因为热或者疲倦而恍惚的时候——她会想,他羡慕自己能脱离,他想脱离吗?
她当然知道“能不能”是另一个几乎不存疑的问题。就像你坐在火车上,偏想往天上飞。
裴清璋经常留